包裹裏邊當真無甚值錢的家夥什，只一件補過許多回的舊棉衣和一只約莫一尺高的骨灰盒靜靜的躺在包裹裏邊，安靜得仿佛只是歲月洪流中的一小幀剪影。

沈清元的手略有些顫抖的撫摸著那件舊衣上深陷的針腳，輕柔的將那棉衣領口翻過，露出領口邊上她親手繡上的那一朵紫薇花，花色早已被汗水浸得失了顏色，只餘下絲線與棉布之間的纏綿。

這是她親手繡下的紫薇花啊。

沈清元看到之後，只覺得腦袋沈沈的，整個人的身子失重往地上倒去，帶倒了包裹裏邊的骨灰盒，骨灰撒了一地，也有的清揚的飛出了窗外，她後腦勺著地，分明是一瞬間的事情，但在倒下的那一刻，目光都變得悠遠深邃，卻又似是突然一下子倒在地上，和木板發出難聽的聲音。

她沒有尖叫，那一刻仿佛是沒感覺到有什麽疼，她只靜靜的看著她眼中勾心鬥角的房梁，梁上也結了蛛絲，但因著經常住人，是以那蛛絲也還不是那麽明目張膽的結在房梁上，而是充滿了含蓄的，像是惡作劇一般，等得哪天蛛網上邊的蜘蛛從房梁上掉下來，嚇她一大跳。

從前並未仔細觀察的今兒沈清元卻看得甚是透徹。

沈清元睜大了眼，看著那房梁之上的蜘蛛一點一點的挪動著，仿佛是看到了當年的那個自己，因他去當了兵，自個兒騎著驢子追了他好遠，直到山水萬重之間的沈清元再也不能夠在那軍甲長龍之中看不到那人清瘦的背影。

從此便可能是天人永隔。

她匍匐在驢背上哭泣，但天地之間在那一刻都變得恢弘起來，四野無聲，與她一起送行的婦孺大多低下頭抽動著身子，其中夾雜著長兄幼弟，垂垂老矣的老人們亦是沈默不語。

此刻哭與大家一起哭，這是沈清元在沈宅敗落之後，頭一回在另一個地方感受到了如此密集的一種悲傷感。

但他們的悲傷叫他們有活下去的動力，沈清元失去他的時候，卻只想在那一刻死去。

那是沈清元頭一回偷了家裏的驢子騎出門，因著從未騎過驢，等回家的時候，兩條細白柔嫩的大腿內側已經被磨得泛紅一片，那二姨娘雖然此刻因她對沈宅的堅貞而被人尊稱為沈夫人，但也變得市儈了許多，遠遠的瞧著自個兒家裏邊失蹤的驢子慢悠悠的順著街角走進巷子裏邊，而自個兒那不爭氣的閨女正要死不活的趴在驢子背上，一副期期艾艾的模樣，沈母看著沈清元這副模樣，便氣不打一處來，三步並做兩步走上前去就要去揪沈清元的耳朵，將她扯下驢子罵一頓，可看到自個兒女兒在地上站立不穩的模樣又是心軟了。

沈母的心軟便是沈清元放縱的資本了，沈清元第二次偷了家裏的驢子是楊世業出征之後的第四個月了，因為不認識路，騎著那驢走了許多彎路，因著模樣不錯，甚至是被人拐賣到妓院去過一回，所幸的是買她初夜的恩客算是個大善人，眼瞅著她坐在床頭一直哭，弄得入幕之賓跟去參加了葬禮似得，也便沒了做那什麽事的意思了，只連夜叫她裝作是染病的模樣，叫鴇母過來瞅著，強裝做是要退貨。

鴇母也是生氣，畢竟是自個兒花錢買來的貨物，沒曾想銀錢一文沒賺著，還砸了自個兒妓院的名聲，便叫了幾個打手要去尋那賣她的拐子麻煩，沈清元也是機靈，裝著乖巧模樣，乘著鴇母沒空搭理她的時候偷偷從後門溜了出去。

她的驢子是找不回來了，只得騎了那位大善人的馬繼續往西北趕去。

彼時業已是秋季，自小在江南長大的沈清元還不曾見識過什麽叫“寒風凜冽催人還”，也不曾見識過子虛皇朝往西的荒涼，有時一連幾日見不著人家，從小養在深閨雖然也做些雜活的沈清元此刻是真的感覺到了那種無助感來——她沒法射獵一只野味，連山果都分不清哪些是能吃的哪些是有毒的，胯下的馬也了無精神。

“姑娘怎麽的獨身一人走在這西北大道上邊啊。”

沈清元已是不記得在馬背上待了幾日了，忽然有一天身後遠遠的傳來戰馬嘶鳴，沈清元回頭看去，只見那人一身軍甲，坐在馬上，身後跟著兩支同樣一身軍甲的士兵，似是押運著糧草和冬衣。

“哦…我是想去西北大營來著。”

“那我們正好同路，姑娘跟著我們，也要安全幾分。”

彼時的沈清元還很小，大多數時間還犯著渾，她只覺著這人看著應當是不會坑害她的，便驅著馬走進了押運糧草的隊伍裏，隨著押運糧草的官兵們一路走到了西北大營。

在閨閣之中長大的沈清元何曾見過那一縷斜陽灑滿山間，放眼望去又是黃沙的西北大營。

刀劍聲嘶鳴忙了個不停，沈清元到營外之時，西北大營正值練兵的時候，她看見一個英武的男子朝著糧草押送隊走來，那銳利的眼神只淺淺的掃了一眼快成了瘦猴子的沈清元，便移到了那位收容她入隊伍的軍官身上。

這軍官名喚黃屠，卻是個半路出家的兵，一身武功了得，卻也做了個驛站的主事兼押司，此刻押運糧草來這西北大營，卻不知這迎接的人是誰，看著英氣得緊。

沈清元多看了那男子兩眼，將自個兒猴一樣的身子藏了起來，只等著黃屠被人迎著入中軍大帳，自個兒偷著空跑了出去，想要去尋楊世業。

只是沈清元一出門便是後悔了，這西北大營大得離譜，其中列隊巡邏的士兵也是一圈一圈的走著，那練兵的地方傳來陣陣刀劍嘶鳴聲，她站在西北大營的後山上，遙遙的望去，入眼是密密麻麻的輕甲，讓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一時之間，她竟是不知道自個兒是怎麽走到後山上來的，她有些喪氣的坐在山坳上，心裏邊想著，自個兒走了那麽遠的路，吃了那麽多的苦，磨壞了腳底板下穿的鞋子，怎麽能夠在最靠近他的地方放棄了呢？

是不是？

便是叫楊世業知道了，定也是會笑她的。

沈清元咬著嘴唇想到，抱著自個兒的腿彎，有些無助的望著不遠處的演兵場，由於距離太遠，她也太久沒有見到楊世業了，是以看誰都像他。

“你定要平安回來，我等你。”

“待戰場歸來，十裏紅妝，你是我妻。”

古道驛站，芳草淒淒，有情人雙雙含情而望，脈脈不舍，最終在百夫長的催促下男子跨上了馬，踏上征途，她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天際，看著他衣上的紫薇花消失在眼眸之中。

也消失在了她的視線裏。

那一眼她看得真切，可分明才過了不久，沈清元已經回憶不起楊世業的容顏了。

她閉了閉眼，那一雙目之中流出兩滴清淚來，沒看到不遠處緩緩走來的輕甲少年郎，白衣袍銀肩甲，小麥膚色的容顏上露出幾分沈思來。

老實說彼時的楊世業並沒有認出那坐在山坳上的瘦猴子便是那霸上分別的青梅竹馬來，只看著一個瘦瘦黑黑的人兒坐在山坳上的一塊石頭上，石頭邊上開著不知名的黃色小野花，在那夕陽之下，顯得異常的溫柔。

“便是你要見我？”

楊世業走到沈清元身邊，沈清元才意識到自個兒身邊來了個人，她擡頭看了一眼，只一眼，便再也不想挪開那一雙已經滿是溫潤的眼了。

“小元寶。”

楊世業張了張嘴，看著自個兒眼前那一張黑乎乎的臉上，一雙黑溜溜的杏眼看著他，兩人皆是一張訝然的臉。

“你怎麽這麽黃了啊。”

沈清元分明記得，楊世業走的時候還是個跟白豆腐似得的小白臉，此刻卻已經像是隔了幾世隔了幾生一般，除卻那似曾相識的五官，整個人從裏到外都變了。

更強壯，更英武，更有力量，也更有安全感。

他的輕甲裏邊還穿著她縫好的衣裳，許是洗得發舊了，那微微褪色的繡線從領口露出來，沈清元很想探手去給他理一理，可一擡手，便見著自個兒那黑不溜秋的爪子，若是真的要按到他的身上，便是幾個黑印子吧？

沈清元有些尷尬的想到，卻見她面前的男人蹲下身來將目光與她的視線放平，從懷中掏出一塊繡了紫薇花的手帕來，細細的擦拭了她的臉。

“分明知道自個兒臉上臟，還要哭鼻子，也不怕我不認識你了。”

楊世業溫柔的說道，語氣十分的平靜，仿佛他們不是許久未見，而是昨日才見過。

“我……”

沈清元張了張嘴，一時間在路上向黃屠所學的詩詞都忘了個精光，只傻傻的看著那一張魂牽夢縈的臉，曾在睡夢中怎麽也斬不斷的執念，看著他坐在自個兒身旁，忽然張開鐵臂將她抱在懷裏，拉著她往後邊倒下。

“辛苦了。”

楊世業說，他的目光望著天際被夕陽染紅的雲頭，話語飄散在大西北的風中。

那一次，沈清元清晰的記得，她在子虛皇朝與烏有皇朝的交界處——番華住了三日，楊世業請了假陪她在番華城中住了幾日。

那些日子，大約是沈清元知事以來，過得最快樂的時候了吧。

沈清元閉了眼，如此想到。

而今沈宅之中，早已只餘她一人。

她在那漫長的等待之中，早已是個直奔二十歲的大齡剩女了，前幾年還有些許人家前來提親，這幾年都是她母親拿著養老的私房錢去求那些個媒人婆給她覓一門好親事，可惜的是來相的不是要納妾，便是要續弦，沈清元始終是沒有嫁出去。

她盼著楊世業回來，可直到自個兒母親死去，白九蓮跟著紫衣離開，楊世業也不曾回來，如今好不容易回來了，卻是永遠的離開了。

沈清元忽然很是憎恨那高高在上的王，和那曾在西北大營之中朝她微微一笑的如今的葉大都督。

如果這兩人不打仗，那麽他就不會死。

也不會……也不會連他的名字叫什麽都想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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